2020年,提及华语乐坛,后面一定会跟上一个词——衰
吃老本、新秀少。
大街小巷人人传唱的国民歌曲,不再是旋律抓耳,歌词深入浅出的神曲。
而是词曲皆嘲笑你智商的低幼风。
很多创作人,为了生计主动降维,迎合这种风潮。
曾经唱《我不是黄蓉》的王蓉,就写了一首比《学猫叫》更聒噪的《小鸡咯咯》,在短视频平台上火了一把。
歌词如下——

百科上说这首歌的创作目的,是想让人心情惬意愉悦。
抱歉,我听完,只觉得偏头痛又重了一度。
虽然,歌词反智,倒并非华语乐坛的最大疾病。
当下的情况是——
明明作词者还有能力输出好词,但听众们,可能无福消受了。
为啥?
因为在词人和听众之间。
莫名其妙伸出一把剪刀,把好词全“阉”了。

国内对歌词的和谐、魔改、阉割,已经到了神经质的地步。
如何神经质?
看Eason的《爱情转移》的音乐海报——
做/爱两个字,被不加思考地自动马赛克了。

你这……让写出“停车坐爱枫林晚”的杜牧情何以堪?
另一首,同样是Eason的,《黑择明》。
“若有日你也开镜”。
“日/你”二字,本来不挨边。
却被移花接木,打成了奸夫淫妇,堪称当代杨乃武与小白菜。

先不上升到“性教育缺失”这个论题。
讲真,不这么和谐,我都还不会往那方面想,你这么划重点,我……
大概我一个成年人的断句水平,不配独立听流行音乐吧。
除了音乐平台的断句警告,现在的音乐综艺,也是在把所有的听众,当作刚剪脐带的娃娃,在无菌真空“呵护”。
无性无欲、晕血晕肉、烟酒不沾、六根清净。
性欲是原罪。
一个常识:我们都是垃圾堆捡来的,和那天晚上你爸妈干了什么一点干系没有。
原:他是她的流川枫 她是他的 苍井空


原:一到 要亲热 你都说你太困了


在这种标准下,《易燃易爆炸》基本就是一首红灯区艳曲。
全程黄暴皆有,天理不容。
什么艳情?下流!

什么赤裸?
臭不要脸!

文明社会,别喊打喊杀。

行吧,我们就是鲁迅笔下的猥琐国人,看啥都联想到胳膊大腿私生子。
一记销烟令,你在歌里抽签、抽风、抽自己一耳光都行,就是别抽烟。

《丽园便利店》
《我还年轻我还年轻》里的迷茫青年。
由于不能抽烟,被迫接受了一次器官捐赠。

但老实说,问人要眼不比要烟恐怖?!
还真不能恐怖——
众所周知,我们有很多种死法。
你可以选择“走了”“挂了”“嗝屁”,再不要脸点“仙逝”“驾崩”都可。
但你就是不能像个人一样正常地“死”。
原:可是我最恨的那个人 他始终没 死在我面前


《没有理想的人不伤心》
原:寂寞围绕着电视 垂死 坚持

《静止》 死不行,病也不行,迷茫空虚寂寞冷也不行。想不到吧? 老话说得好:抑郁症都是吃饱了撑着。 吃饱睡足,谁还不是那气血顺畅印堂发红的小傻瓜。 搞这套伤春悲秋的唬谁呢?

原:被社会伤害的人们
改: 不能再见的朋友

当你还打算发帖问“我靠”算不算粗口时。 看了节目后,你都不好意思问了。
原:我要和你准备 滚吧
改:我要和你准备 Goodbye


不让谈性,不让谈欲;
不给抽烟,不给生病,还不给空虚;
连混账和你滚都算爆粗。
流行音乐,本就是写市井人欲、世俗百态。
但现在,却连死生病痛,欲嗔痴慢,这些最基本的人生、人性、人情、人味。
在流行音乐这种平民艺术的领域,全被划为“不可说”的下三滥。

而不幸的是。
好词,正好就是被阉割的重灾区。
因为好词,往往就是用鬼巧的笔触写人情人生。
用狠辣的字眼道尽世态人间。
所谓文以气为主,词以境为上。
那些阉割掉的东西,也正是词境和文气。
好比《神树》。
一首以重复精简的短句,呼吁保护自然的歌。
本来就没几句词,几刀下去,面目全非,不知所云。
变成了毫无意义的奇文怪字。
原:大人放逐孩童被困 改:大人放赎孩童被问

原:太多生命无一幸免 都相拥 改:太多生命无疑心愿 多时空


原句是:我感应这海啸悲凉,拆碎这万籁的牢房。
“牢房”本是表达,人类污染环境等于作茧自缚的喻义。
改为“老房”后,词不达意,意境全散。

歌词,本就非常考验作词人的镕裁功力。
既要考虑到押韵,还被旋律、字数限制。
在这种情况下,好的词人,已经在每个用词上,下足了功夫。
创作不是写报告,把意思说出来就好。
用词,还要顾及词的色、声、情。
最重要的是每个词传递出来的不多不少的力量感。
好比《易燃易爆炸》里,把“疯魔”改为“疯狂”,“销魂”改为“失魂”。
登时索然无味,情思全没。

提到阉意境,阉文采。
不得不提蔡依林和吴青峰的合作舞台,《怪美的》。
《怪美的》这首词,本是以不屑的姿态,骂单一的社会审美标准,对人格多元性的阉割。
但被一通魔改后,变得像阅读理解的概括文章大意。
原:垂涎的 邪恶 改:垂涎的 饥饿

邪恶,本是一种自嘲。
暗示自己的天性,放在社会标准中,变成了一种十恶不赦。
把“社会”二字抹煞,整首歌的主题立马变模糊。
原:社会营养

原:在 软烂 中生长 原:那些 神丑 的 评谁乱正的


“软烂”改“混乱”。
“神丑”改“奇丑”。
为什么一改就没内味?
创作有一原理:陌生化。
就是在文学创作时,故意不用常词、常情、常理,以达到一种耳目一新的艺术效果。
吴青峰的词,意境新奇,很大程度上是他把陌生化这一原则把玩得很好。
而这么删改,就让词直白地指向一个方向——
平庸。
白瞎了吴青峰的词库。
原:看不见我的美 是你 瞎了眼 原:称赞的嘴脸 却转身 吐口水


“瞎眼”变“蒙眼”?
登时由diva女王变成念经唐三藏。
“吐口水”变“吐苦水”?
那压迫你的人也太善良了点。
用词一换,一首飞扬跋扈的战歌,立马佛光普照、渡人渡己。

但,不得不说,这些改词的,也还是有自己的法则的。
那首以女性生存困境为主题的《我的性别是女》。
因为这些歌手大多还是按原词唱的,所以歌词改的吧,你能品出对歌者的“尊重”。
为了谐音,绞尽脑汁胡编乱造的痕迹。
请听题,阅读下面这段改过的歌词,猜猜作者在表达什么——
对面的女孩 你的 大裙摆 露了出来 涩难忍 要责怪 谁让你长这么好看 所以秦番茄 不以为 不以为然 …… 弟弟一下出去 带好防晒工具 大树们多善意 但别放松警惕






以下是原词:
对面的女孩 你的大白腿露了出来 色男人 要责怪 谁让你长这么好看 所以侵犯 不以为 不以为然 ……
滴滴一下出去 带好防身工具 大叔们多善意 但别放松警惕
《神树》《怪美的》《我的性别是女》告诉我们——
题材选得不好,连在歌里说句人话的资格都没。
还不如继续去唱点不痛不痒的小情小爱,没心没肺的鸡叫猫叫。
毕竟这阉割刀,还没伸到动物界,是不是?
哦,不过……也不一定——
旺福的《两个恰恰好》里,“小小鸡鸡”也被阉成了“小小小鸡”。
原词生的是孙子,阉后只是个二胎。



看到这,你是否有很多问号,很惊讶?
这惊讶本身也是可怕的。
对于熟悉的歌被改,我们能立刻察觉。
而那些新出来的创作,一开始就被阉割,生来就在温水里煮。
积少成多,因此造成了华语歌曲开始不讲人话的直观感受。
而火箭少女101那首充满缩写,意图复刻《卡路里》“出圈奇迹”的《要嗨森》。
或成创作者的唯一出路。

忘了谁说过——
我语言的边界,就是我世界的边界。
在这也敏感,那也敏感;
这也要缩写,那也要和谐的语言世界里。
我们的思想空间,其实是被一步步压缩的。
我们只能在界限分明的对或错、黑或白的领域里,反复横跳。
我们只有道德上的立场,而没有人性上的立足之地。
你会发现人们对事情的理解不是大是就是大非;
你会发现人与人的关系不是敌军就是友军;
你会发现你对一件事的态度,不是该热烈支持,就是该强烈反对。
而蒙田却说:在道德与不道德的区分外,有一片田野,我将在那里见到你。
那片田野,才是人性栖息之处,而现在却禁止住人。
那片田野,才是好歌好词生长的土壤。
那片田野,就是被缩写、和谐、阉割的领域。
平凡人的人生,已经足够平庸了。
大众娱乐、大众艺术,是我们为数不多的,能扩宽生命边界的渠道了。
如果连这片田野也被压缩,那平凡人这一遭人生,真是有够苦短。
没有别的希望。
但愿有一天,我们都能站在太阳底下,敞开了心扉说人话,唱人歌。
身后有一片影子,灰暗神秘,但没被P走。